1、老马的传说
老马文革前夕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在浦东高桥中学教书，那时的高桥中学是上海有名的十大重点中学，那里聚集了一批解放前的旧政府留用人员：如陈纳德的英文翻译、国民党中央大学的教官、旧时代社会名流、慈善孤儿院长、桐城派嫡传子孙等等；是藏龙卧虎之地，当时也被称为牛鬼蛇神云集之地。
70年代初，我在那里读“带帽子高中”（四年制的叫中一、中二、中三、中四）老马没教过我；所以他教什么课的，我也讲不清爽,反正当时他在养猪，后来又在食堂做领头的大菜师傅；那时学生要学工学农，学校里有个猪棚非常正常，猪棚就在一排大字报墙的后面；认识他，是因为图画老师王京甫先生需要木档，叫我到猪棚去找；老马在烧猪食，左手擎着本书在看（后来他告诉我是在重读《楚辞》），从火红的大灶后扔出几根木条随我们挑：一个干瘦的“老头”，猜不出是什么年纪；有180高，头发枯乱透顶；赤脚穿一双布鞋、中式的灰上衣左上方特别开了个“表袋”，表袋上别了一支钢笔，凸现他是个有文化人；回去我问王京甫先生。王老师说：那是马兆忠老师—-咳！才子啊—可惜了！
我私下打听了一下，全校所有的人一致叫他“老马”传说不少：他原来是教语文的，号称能背一万首唐诗！现在教高中化学；围棋很“臭”，但远近名士都喜欢与他对局。
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但都传他不肯结婚的事；他一定已过30岁了，家就在学校附近农村，父亲早年过世了，就和母亲过；据说原来他家原是殷实人家，小时候住在上海城隍庙那里，家道中衰，5-6岁搬回浦东乡下住了，老屋里的房间的梁木是一通五间的，证明家里原是阔过（以后我到实地查实过，确实是5根大梁都是一通五间的）！关于他没结婚的民间传说是怕死！因为他是三代单传的独子：他爷爷结婚生了他爸不久就死了，他爸结婚生了他不久也病死了，他吓死了就不肯结婚了！
以老马的家庭出身应该是中农，也不至于被批斗，那他在养猪分明是属于“牛鬼蛇神”做的事，听说还是他自告奋勇的？从高年级的同学流传下来的故事是：王京甫先生是他恩师，老马读中学时王老师发现这个学生记忆力惊人，聪明又顽皮，于是收在身边做“徒弟”，跟着王京甫先生去野外抢救古墓文物，当时农村大兴破四旧，对所有的坟墓平整掉，远近安静了几百年的所有古墓都不能幸免，不知是王京甫先生真的手持上海历史博物馆“特派联络员“的府文还是他的威信，当地人都知道发现文物必须让王先生第一个勘察；有重大文物价值的马上停挖，让上海博物馆派人来考察。王老师不拿金银，却对陪葬的衣服、器皿、饰件特别留意，完整的明清衣物自己亲自洗净清理后交上海博物馆，有零碎的散片，就留下来装裱成框，给一班徒弟上课：分析明朝的丝制品的图案风格、精良制作工艺解释再三，感觉王老师就象跪在老祖宗前给学生说事！这样有了老马这样一班学生的通风报信，王京甫先生总能在第一时刻赶到挖掘现场；老马也就跟着做助手，他脏臭不怕；王京甫先生边做边解释他总是过目不忘，很多历史文化故事和乡土民俗知识都在这种家传师授般的带教下，造就了少年老马扎实的历史人文、文物考古基础。而老马以强记博取的能力也是徒弟中学得的最多最快一个；以后有人要请王京甫先生看古董，王京甫先生经常先让老马先练眼解释一遍，在名士指点下，老马可常在同学堆内倜傥潇洒的解释一通文物知识，让所有的同学甚至老师翻白眼—–服帖！俨然成了王先生的第一得意门生。不过我在中学四年里的，从没看到老马与恩师有交往。
不记得那年那次，他悄悄的踱到我们在画画的美工室，看我们学生在宣纸上落墨有错要改，看我们手忙脚乱笑了笑，第二天，他叫我们几个过去，掏出一块乌蜇鱼的骨头，用刀刮了些骨粉下来，放在墨渍处，再滴上清水在上面搅磨—，再换些骨粉，几次下来墨迹基本消除。大开眼界，老马确实厉害！我们告诉王京甫老师。王先生笑了，说这是古代字画做假伪拓的基本功。一语点破，我想老马这招也一定是王先生教的。看来学本事一定要找高手。
以下的故事有传说有猜想：文革开始，王京甫先生当然进了牛棚，老马是大学毕业刚回母校任教的小青年，中学红卫兵中好事者发现老马是王京甫先生的得意门生，是个大题材，逼着老马写大字报揭发恩师王京甫先生是“封建社会残渣余孽”；老马被逼得走投无路就糊了一张大字报表明与恩师划清界线！这怎么了得，读书人背叛了老师！老马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羞愧难当就着白酒喝了一大瓶农药自谢于世；恰被他孤母发现，哭着拉着板车将他送到医院，幸好人是救过来了，但老马从此只喝酒不言书不见恩师了；旁人的说法是：一世英名全无了！此事闹出了人命，红卫兵小将们也就不再惹事了，任凭老马去养猪、去干食堂大师傅（老马曾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做食堂面拖大排每天可拣最大的吃）以至于复课闹革命了以后，红卫兵小将再也不去骚扰他；允许他不教语文而去教化学课。因此在我知道读到《孔已己》的第一个对照人物就是老马，活脱脱一个爱喝酒的穷酸书生形象。说他坐相吧实在与西北农民一样，喜欢蹲着，甚至蹲在办公桌前边抽烟边翻书批作业；他还有个嗜好，喜欢上茶馆，清晨4-5点，戴个绍兴老毡帽，双手笼在袖中，什么便宜的香烟都抽，面色紫浆色，咳嗽吐痰不断，人家都招呼他老马，他从不拒绝，也都当他是闲人老小子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