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

自始自终在寂静中紧张地看完了张艺谋新片《归来》：简单典型电影语言，复沓精心构筑的细节，强烈的情绪似控诉着前三十年； 女主角被患有“似曾相识”的精神病症，暗喻了那个时代的不安！又以失忆的故事形式出现，既反映了对个体的摧残又体现了整个时代的错乱！

边看电影，我则“似曾相识”地不自觉地将剧情对照起一位忘年交朋友—蓝兄，一位出身沪上名门医家的长子，59-79年间被打成右派，在白茅岭农场劳动改造了20年。80年代初我偶然发现学校的生物实验室经常有人拉小提琴，原来是一位年届五十的男管理员在拉，特别的颤音总是不优美地将我触动；后来他告诉我是在拉俄罗斯的曲子，或许正抒发着俄国文学中流放的十二月党人的情绪吧；有一天我谈起时髦的新诗，他居然脱口而出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我愧为中文系毕业生只有听他随口谈新月派诗人的份，于是我俩快速从同事变为了忘年交；当时为一般老师所奇怪，好心的则提醒我：他是刚摘帽的右派。

时常到他单身宿舍里聊天，看他用黝黑粗壮手缝被子，几身泛白蓝色的衣服总是干净服帖—其实他出身在市区上只角，父亲解放前就是广慈医院的副院长，从小在教会学校读的书，英语和小提琴极好，小提琴是15岁起跟工部局交响乐团首席指挥意大利人学的，教一次一小时一个银元—-，拉得不好会给老师把弓都折断扔出去—-；

后来，在山东大学大四毕业前夕，因为坚持家庭基督教信仰而打成右派，被下放劳改，劳改三年结束，居然继续留场劳动一直呆了20年，等到79年平反回上海，全家父母子女七人都被打发到农村，分在三块地方；落实政策，他被分配到浦东的一家中学做生物实验室管理员（不能上课），归来那年他46岁。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我喜欢与有故事的人做朋友，过年过节经常邀单身的他到家聚餐。

有热心人为他张罗对象，有介绍丧偶的女教师给他，年龄相仿，专业很好，他总是露出单边的酒窝，憨笑着给我说约会的种种“滑稽”细节和感受—当然不会有结果；独有一次他神秘兮兮的告诉我，昨天有个“女朋友”从上海市区特别来乡下看她；是一位市级乐团的小提琴乐师，年龄与他相仿；我说那一定满意吧，他说她的小提琴老师与我都是熟人，水平不错，但他嘻嘻的说感觉不对了—太胖了，我说她演出照片风度仪态非常好，他直摇头笑而不语。我那时还刚处朋友，那里知道老大男（难）的心思。

有天他忧郁地抽着飞马牌烟，拿出一封信，其中夹着美金，告诉我是老同学从加拿大寄来的，又过了些天，他告诉我，她是高中的初恋，说好大学毕业后定终身的，但“右派”和文革开始了，一切都变了：“她已在加拿大有了家庭，总算能找到了我，寄些东西接济我—太有良心了—”我才知道蓝兄这二十年一定没睡好过觉，现在总算有了个结果；那夜灯光不亮，他抽烟的手一直在抖—-。我也明白了，他脑海里的新娘是那个十八岁少年郎时的初恋！

蓝兄单身生活的结束也有趣，有天他拿出一个木雕的枫叶造型的非常精致的果盘送我，我很喜欢又不好意思，知道那是他加拿大的初恋给他寄来的礼物；他却哈哈笑着说：送你最好：“这次市区的亲戚介绍了一位大龄女青年，我给她说过初恋情人的事，如果她看到这果盘一定吃醋，还是你给我收着好—- ” 哈哈我得了个好礼物。余下，他就急着让我等极少几个朋友一起帮助收拾粉刷新房，后又在上海广州饭店办了4桌，平静体面地完成了婚礼；那年新娘38岁，新郎50岁；离开他平反昭雪已8年。

53岁那年，他女儿出生了；大我女儿一岁，他自告奋勇与我约好，由他来教小提琴，“培养出优秀的外交家夫人”；可还是不改“老底子”人家骨子里冒出来的贵族气质！

一转眼又20年过去了，他把女儿培养成上海音乐学院的毕业的专业小提琴手，成为只有顶尖学生才能加入的上海室内乐弦乐队的二提首席；其间73岁时他肿瘤开刀，紧张的要命—他坚定地与我说一定要撑到女儿大学毕业，为此退休多年的他，还在负责学校的生物教研项目，经他20多年制作的几千种东海鱼类标本成为全上海中学范围最好最系统的标本陈列室，中央新闻纪录片厂也制作了纪录片，是上海中学生生物实验的示范基地；而我女儿在他小提琴启蒙下完成了十级证书。

一个很浅易的道理支撑了他顽强的活下来：筹集女儿的教育费是他生存的第一理念，也正是这样明确的目标，退休后他继续在实验室工作20年，期间他业余又带了十多个小童拉小提琴挣点女儿的学费， 20年来为小镇上培养了半个乐队的小提琴手，这是意象不到的事。

今年蓝兄应该80上下了，我依稀知道他还在干，她女儿也已顺利完成了法国的研究生课程，经济上已不是问题了。他只是在用后半辈子证明生命的价值和宽度。为了不轻易的放弃这段“似曾相识”故事，在看电影《归来》的回味中，我连夜急就地回忆记录，试着为忘年朋友，为自己，还有过去和现在！绝不忘记！绝不允许重演！